对中国当代搞的调查、统计之类,我向来不怎么以为然。比如前段时间广西师大出版社公布的“死活读不下去前十名作品”,尽管引起不少评论家严肃议论,我则以为不过一个网络游戏而已。以我的眼力看去,这事情诚然跟广西师大出版社有关,其实只是该出版社在北京的叫做贝贝特的一家公司,在网络上搞的唤作“理想国”的所谓“全新文化品牌”,由这“理想国”策划的一个极其有限范围、毫不严格的“调查“。不过,这类同游戏的“死活读不下去前十名作品”能够广为媒体、舆论注意,则是有很正经的背景,这背景就是近十年来渐渐热闹起来的读经、读经典倡议潮流。
说倡议潮流而不说潮流,是我以为终究谈不上真的有什么读经、读经典的潮流,主要不过就是许多人在呼号,要人去读经、读经典,这呼号成了潮流。倡议读经、读经典的潮流,终究与读经、读经典的潮流是两码事。
首先是出现了读经的呼号,但并不顺利。“读经”在中国原本是有特指的,专指十三经或四书五经而言,旧时属于儒生的功课。倘若不是儒生,比如信仰老庄的,比如清末后热起来的崇扬墨家学说者,对于读经便会有异见。异见之一,便是要争论“经”的地位,要说《道德经》不是经吗?《庄子》不是经吗?《墨子》不是经吗?等等。如此,试图专注儒学的“读经”就站得脚底不稳起来,不得不要敞开出胸怀。这样还是不能结束异见,《史记》不是经吗?《汉书》不是经吗?唐诗、宋词不是经吗?明、清小说不是经吗?
清末戊戌变法之后,梁启超的名声迅速超越了老师康有为,报纸阅读超越了书籍阅读,继而革命党的小册子流行,“康圣人”的文章更加没有人去读了。辛亥革命之后,便有了袁世凯政府提倡读经,结果遭到起哄。新文化运动起来后,读经更是遭到讥嘲,激进如鲁迅者甚至号召不读古书。鲁迅之类,真不读古书?非也,鲁迅本人便是最多啃古书、抄古书的人之一,所谓不读古书,乃至不读中国书,不过争“经”之地位而已。古今中外皆为“经”,“我们”写的书也是“经”,人们都应该要读的;实际上,读来读去,还是主要读“我们”的。
今天的事情,不过也是如此。“异见”到最后,所谓读经,演变而为读经典,读“我们”的“经典”。跟“五四”时的差别,那时的“我们”是新文化运动新作家主导,今天的“我们”则是出版社、书商乃至网络公司在主导。因此,由读经而读经典,倡议来倡议去,反对来赞成去,只是多印了一些书,也多卖了一些书,真正多了什么人去认真读,则未必见得。多印了书,多卖了书,难道不是多了读者吗?未必。买书跟读书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,买书满足的是有书的心理,起的是外表装潢作用,读书则是将书的内容化到脑子里,倘若不侃侃而谈,别人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。所以,就有一类人,柜子里摆满了书,读是不曾读过其中一本的,甚至连翻一下也懒,印刷厂切刀裁切时纸张被挤压的粘劲儿依然还在。尤其如此,排列在柜子的书,务必要是厚重,务必要是潮流所以为的经典,方才体现出办公室、居室的分量。
用书装潢外表的,基本是抚下肚子就知道发福了的成年人,书包沉重的孩子、还在求文凭找工作的青年则少会有这样雅兴。世间奇妙之处,越是肚子发福者越有用书装潢外表雅兴,越有这雅兴的人越喜欢摆着自己读了很多样子提倡读经、读经典。跟谁提倡呢?自然就是青少年、儿童。广西师大出版社理想国“死活读不下去前十名作品”一发表,肚子发福者的舆论哗然,大有一代不如一代的忧虑。其实,如果“前十名作品”确实是客观实际,这恰就是年青人的坦白,肚子发福者的虚伪;恰就是年青人的聪明,肚子发福者的不智。
不妨来具体看“前十名作品”名单:
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称为经典,不过是五十岁以上特别是六十岁以上人的一厢情愿,不过是一个正淘汰了的中国人的正淘汰了的中国的苏联文学概念。真要说了解苏联文学,就小说的经典而言,基本的应是读高尔基、绥拉菲莫维奇、法捷耶夫、肖洛霍夫、爱伦堡、蒲宁、帕斯捷尔纳克、索尔仁尼琴等作家作品,尼古拉·奥斯特洛夫斯基的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不过就是偏执的红色励志作品而已,今天中国年轻人“死活读不下去”,恰恰证明了中国的进步。
《瓦尔登湖》是美国梭罗的随笔性散文,这几十年中国几乎可说平均一年一个译本,体现了一种十分堕落的翻译现象。散文而翻译,倘若译者汉语言文学写作不是好手,不过欺骗读者而已。如此堕落的译本出版,要读者接受,未免太看低读者。所以,读者拒绝参与这出版商业游戏,“死活读不下去”,乃是明智。就《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》这译名而言,也存在着译者汉语言文学写作功力问题,一“的”一“之”用法,不知所云,米兰·昆德拉原作要真这样遣词造句水平,那就太徒有虚名了。韩少功、韩刚到底是作家,翻译成《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》,就出了中文的彩头,好了许多,不过去掉“中”字,“生命不能承受之轻”才更凝练。简而言之,倘若不是做专门研究,凡外国文学作品,译者汉语言文学写作平平者,即使所译原著是如何地经典,对于中国读者也不过就是属于可翻翻可不翻翻之列。
加西亚·马尔克斯的《百年孤独》,以及普鲁斯特的《追忆似水年华》、乔伊斯的《尤利西斯》,诚然都是二十世纪世界文学的伟大作品,但是,正因为是巨著,便很花阅读功夫,如果不是从事专门文学研究和创作,不读他们未必就意味着文学修养属于低级。对于一般中国读者的文学审美来说,这些“现代派”小说并不是不存在障碍,中国一般读者重故事、情节、动作、精句,既然阅读是以我为主的欣赏,不愿意接受脑筋折磨并非罪孽。事实上,即使在产生这些作品的西方,当二十世纪文学进入“现代派”为主流时代时,也是在人们的生活中越来越支流化,越来越属于小众的审美,更何况在审美差别很大的中国?即使中国专业做文学的,恐怕多数也未必读全过这些作品。我大学读书时候,中文系常有几个文学狂热分子来寻我争论文学,他们所读不过主要是节选和介绍,跟他们讨论问题是很受罪的事情。高谈歌德而没有读过《浮士德》,高谈英国诗歌而没有读过拜伦,高谈黑色幽默而没有读过约瑟夫·海勒,高谈魔幻现实主义而没有读过马尔克斯《百年孤独》,高谈普鲁斯特其实只读过七大部《追忆似水年华》的第一部《在斯万家》,等等之类,不过是中国文学圈子的事实。
《红楼梦》、《三国演义》、《水浒》、《西游记》被列为“死活读不下去”,最是舆论惊诧,其实不过文学误解而已。《红楼梦》当然是伟大的作品,但不等于普及读物,就普及程度而言,清朝闺阁中阅读《西厢记》而掉的眼泪之多远非《红楼梦》可比。民国有红学,红学发展到当代成为一种极其腐朽的学术游戏,所营造的《红楼梦》话语成了令人神经的梦呓。《三国演义》、《水浒》向来不为女性读者所喜爱,即使男性读者,旧时也有“老不读三国、少不读水浒”教训,并非一定要识字分子人人去读;在民国时候,倒是认识几个字的土匪头非读这两本书不可,因为拜把子、打仗要模仿里面的内容,取里面的经验。《西游记》的特点不在语言艺术,而在于其想象艺术、故事艺术,没有读过《西游记》并不妨碍欣赏演绎的各种唐僧师徒故事,这就好像熟悉八仙过海故事的中国人未必要知道有一部《东游记》的书一样。不读《红楼梦》而读《金瓶梅》,不读《西游记》而读《聊斋志异》,未读“四大名著”而读《儒林外史》、《二十年目睹之怪现象》、《官场现形记》等,有什么不可以?
可见,列一些所谓经典名单,以为应读、必读,不过是肚子发福者的自以为是,是设定一种偏见标准强求儿童、青年。2012年有报道说,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有一项调查,中国人扣除教科书后每人平均一年读书一本都不到。在这样的背景下喧嚣什么读经、读经典,就如要没有饭吃的乞丐去吃肉。不需要什么人来指导读什么书,中国人需要的只是读书,不管什么书,能多读一本书,就是多读了一倍多的书,就已经是极大幸事了。读书以兴趣第一,以喜欢第一,来几个肚子发福者一本正经教导必须、应该、一定读什么书,不过扫兴而已——扫兴尚属不善,用所谓读经、读经典令人反胃,把人吓住,永不愿意碰书,才真是罪孽。